夜读邢白瓷
文/魏胜利
一
一袭白衣翩跹，线条撩人，外观是二八俏佳人，内里却是骨骼伟奇，千百年不蚀不腐、不褪色，实则是铮铮伟丈夫。夜半，哗哗的声响从白瓷中传出，那是时间的脚步，那是河水的汹涌，那是海浪的澎湃。红颜易老，那些转瞬即逝、手不可盈掬的流体，被钟表的指针从岁月的深处打捞上来。人们所惧怕的那种流失，白瓷不怕，它早已经历了远古时间的浸润，它不惧严寒的肆虐、不畏烈日的历练，它吸纳了冰的晶莹，它拥有月亮的魂魄，它被岁月紧紧捧在手心，永不凋零。千百年后的今天，等它，我们以千百年的欲穿望眼；迎它，我们以一座富丽堂皇的博物馆；爱它，我们以执子之手的海誓山盟；敬它，我们以国家非遗的礼仪传承。
二
对待一件邢白瓷，你绝对要轻拿轻放，更不要倾斜，看似空空的腹中，有它来自地球深处童年的隐秘身世，也有来自历史拐弯处的豁然出彩。你要视它如己出，你要以焚香、沐浴、盥手，尊重它的白，尊重它的润，尊重它的每个细节。
视之，洁白如瑕，如练似雪，似龙泉新发于硎；抚之，细腻温润，如娇女似酥之肤；叩之，有“叮当”铿锵金石之声；思之，这是盛满佳酿的酒樽，里面埋伏着百万雄兵，能以杯中之俗物，解尔胸中万古之块垒；诘之，似蒲团上入定之老僧，只闻熏香阵阵，木鱼声声。它什么都懂，什么都不说，不狐不媚，不卑不亢，少了些焦躁之气，多了些常年修炼之仙风道骨。
三
都说造化弄人，却不知天道不爽，历史的天平总是那么公允，不偏不倚。那天，我走读太行泉城，走进内丘弘传邢白瓷生产基地。我带走一件产自这里的茶杯。我知道，地球在弘传公司这儿略微减轻了些重量，我却将连声的赞誉和热烈的掌声留下，填补那些减少的那部分。就像春秋时期南和区迓牯人师旷，为了心无旁骛钻研音乐，自己拿绣花针刺瞎自己的双目，以此提高听音、辨音能力。经过努力，他终成一代音乐大家，留下千古绝唱的古琴曲《阳春》《白雪》。就像上天故意拿走弘传公司耿辉敏的听力和说话能力，却给他一双明亮的眼睛，一双灵巧的双手。使他掌握了邢白瓷技艺密码，拿到了邢白瓷制作钥匙。今天，邢白瓷“花开动京城”，耿辉敏就是浇花人。以他为主导的弘传公司，改进瓷土配方及铁元素提取技术，采用现代化的温控技术，从而使得邢白瓷更白，“花”开更艳，消失上千年的国家级非遗文化，在他的手中得以传承，国家给予他“河北省民间工艺美术大师”的称号。
四
邢白瓷的出现，是陶瓷匠人与铁较量的过程。瓷器里，铁含多了，颜色较深，为青瓷。铁含得少，白且晶莹，甚至透影，为白瓷。青瓷盏中，绿茶是禇青色，红茶是禇青色，白茶是禇青色，青瓷悄悄偷走了很多茶该有的颜色。邢白瓷盏中，你的清冽见底，你的香气氤氲，你的碧绿、金黄、红润，谁丢失的温柔，谁洒落的哀愁，它都不贪墨分毫，端起一盏可以全部领走。连你的影子，喝完茶的同时，也悉数奉还。邢白瓷比产自南方的青瓷更多了一分从容，几分定力。就像《金刚经》里所说：“须菩提，若菩萨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，则非菩萨”。正因为邢白瓷铁含量少、呈现不出任何“相”的“白”，才能呈现真正的“菩萨”相。白色为万色之母，因为它的白色，才给了人们想象和再创作的空间，在此基础上，才形成后来宋代的花瓷、彩瓷。
五
邢白瓷一出现，就打破青瓷一统天下的局面，变为“南青北白”，甚至于“天下大白”。这是一场“有”与“无”的对决。其实，“无”境到“有”境容易，“有”境到“无”境更难。每当夜半，老子就会骑着青牛，从东边向函谷关款款走来，侧耳闭眼，你至今还能听得出守门官员尹喜机警的询问和两难，嘚嘚的牛蹄声一直回荡在历史的天空。或为罐，为瓶，它以它的空“无”，容得下危堂里惊堂木的恐怖的脆响，泊得下夜半寺庙的钟声，容纳得下悠悠客船的浆声帆影；或为杯盏，为碟，以它的空“无”，将人生的酸甜苦辣，不藏不掖摆到明面，哪怕醉饮三百杯，醉态可掬，得意须要尽欢。懂其“无”，才有了“无贵贱通用之”的“无用”之“用”，胸中就会涌出豪气飞天，什么殿堂上帝王将相，什么红尘中卿卿我我，都在白瓷壶中挣扎消散。无论里面盛的是酒，还是水，任是山泉、井水还是朝露，都会有纵横江湖、刀戈剑戟般的从容，也会有解甲归田，惯看高天流云的肆意。温度，是邢白瓷的灵魂。1000度以下的火，烧制出来的是陶，达到1280的温度，瓷土才能被烧成邢白瓷。这在那没有温度计，只能靠时间来感知温度的年代，这绝对考验的是师傅们的耐心和经验。由陶到瓷的变化，不仅是温度变化。它由不易清洗、容易沾染味道的日用品，到容易清理、成为翰林院书阁上精美的摆件。这是由俗物到神物的转化，标志着人们审美层次，从由日常的物境，到精神之境的嬗变，它打上了一个时代的印记，从这点上说，邢白瓷，它就是浴火而生的凤凰。
七
邢白瓷的出现，它需要隋、唐，几百年富庶的财力和稳定的边防支撑。综合国力的上升使得唐朝万邦来贺，这才让邢白瓷的腰杆倍儿硬。邢白瓷中蕴含着大唐的雍容和华贵，里面有贵妃《霓裳羽衣》的妖娆，有“无人知是荔枝来”的任性。唐朝那胖胖的月亮，在李白“举杯邀明月”的诗中，都不知醉倒过多少回。邢白瓷里面，还藏有大唐边关“大漠沙如雪，燕山月似钩”的悲壮和“不教胡马度阴山”的豪情，这才有了銮铃阵阵的丝绸之路更加顺畅。
八
夜色撩人，此时的你，读懂了白瓷之时，你就读懂了全世界。你要读懂邢白瓷里面的退与守之境；你要读懂邢白瓷里面的隐忍与显贵之情；你要读懂邢白瓷里面白云苍狗的变幻之道；你要读懂邢白瓷里面，金木水火土的和谐交融。假如你已经深谙此道，你便悟透邢白瓷穿越千年，不变形、不变色，醉了唐人，惊艳于今朝的内情！我把邢白瓷摆上书桌，不为饮酒，不为饮茶，只为品穿堂清风之透爽，赏古今同月之皎洁。闲暇时刻与之执手为伴，拍案惊奇之时与其一同长啸且吟哦。这是一只白色鸟，它不飞走，在蓝天上和流云的一眼对视，便使人间醉了千年，忘记了流年。它就在邢白瓷之都内丘，它就在弘传公司，它就待在时间的树枝上鸣啾啾。
